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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的一天,高委员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他下车就问:“你是团员吗?”
我摇摇头说:“我没写过入团申请书,那肯定不是。”
高委员着急地说:“镇团委书记调走了,我兼任团委书记。这不,团县委要召开代表大会。你不光要作为团员代表参加,还是受表彰的对象。你现在就写一份入团申请书,其他事情由我来安排。你做好参会的准备就行。”
五四青年节的前一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乘票车去县里参加共青团桦林县第十二次代表大会。我倒不是第一次来县城,上一次是被警察抓来的,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情欣赏县城的风光。今天则不同,我作为一名优秀青年来此接受表彰,蛮有兴致地东瞅瞅西望望。
县城比东江镇大多了,但是,没有江城市大。同样有楼房,楼房矮且稀少,平房居多。马路较宽,来往车辆和行人也挺多,那也照江城市差远了。不知道咋搞的,不管进县城、去镇里,还是逛市里,我总想成为那里的人。去市里上班是奢望,能进县城工作就不是一般牛了,哪怕落脚在镇里也相当不错。
不承认也得承认,现实在那摆着,城里人是上等人,自然高贵;农村人是下等人,自然贫贱。我相信,通过不懈地努力,我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由下等人变成上等人。不第一次约女孩子出去,不能这样想,这样想太狭隘了,我要做一个有作为的人,为四个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
我走进县供销联社招待所,因为东江镇所有参会人员统一在这里食宿。当天下午三点多钟,十六名参会人员到齐,其中有七名女生,九名男生。分完房间,高委员,这里要改称高书记,他临时在一个大房间里开会,他让大家做自我介绍,便于相互认识、交流。
我介绍完自己,高书记说:“王凭心是自学成才的榜样。他家买不起一辆旧自行车,他连初中都没念,但是,他有梦想,靠自学去努力实现。他夜晚借着月光写稿,在省报、市报发表相当数量、非常有分量的新闻稿。他还写不少文学作品,那是嘎嘎出彩……”
一双双火辣辣的目光聚焦着我,我感觉脸发烫,手脚没地方搁没地方放的。高书记亮开大嗓门儿接着说:“你看看、你看看,王凭心都不好意思了。咱们要向他学习,学习他那种干事儿用心的劲儿头。我说王凭心,上次你在通讯员培训班上的发言,整得老好了,你在这里再给大家说一说,就说用心写稿那骨碌。”
我摆手说:“我……都……都……忘了。”
高书记说:“你不好意思说,我来替你说。王凭心说,他在专心写稿的时候,哪怕村里最漂亮的小姑娘约他出去玩,他都会坚定地回绝:写稿呢,没空……”
众人哈哈大笑,有两个女生竟然笑出了眼泪。高书记叮嘱:“明天大会要‘拉歌’,咱们好好练两首,别让其他乡镇‘盖过’咱们。还要注意个人形象,遵守大会纪律。”
经过呛咕,高书记决定练两首歌,一首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另一首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散会后,大家回到各自的房间,放开歌喉,虽然南腔北调,却充满着青春活力。
在家的时候,我不注意穿着打扮,来县城开会,特意找出一双旧的黑皮鞋穿在脚上。这双旧皮鞋可有年头了,那还是老姑结婚时送给爸爸的,年头久了,黑皮鞋有的地方裂了口子,有的地方磨白了。这些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不能接受的是,鞋面崩上密密麻麻的泥点子。我撕一张报纸,哈腰擦拭,一只鞋刚擦到一半,突然传来女生甜甜的声音:“我带鞋油和刷子了,给你,凭心。”
我抬头一看,一个漂亮女生亭亭玉立在我的面前。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粉红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一条大辫子搭在丰满的前胸左侧,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种清香让我销魂,让我情绪紧张,让我不知所措。我接过鞋油和刷子,故作镇静地说:“谢谢。”
送鞋油和刷子的女生叫李小双,是明德村的团支部书记。她腼腆地说:“你的励志故事太好了,我听得好感动。我的房间在你对面,你缺啥少啥吱声。我们女生东西带得全。”
我的心跳加快,意识到这个漂亮女生的闯入,触碰我处在青春期的那根儿敏感神经。她红着脸又说:“你真厉害,发表那么多文章,我要向你学习。”
“我只是写点‘豆腐块’,不值得一提。谢谢你的鼓励。”我不好意思地说。
小双两只手摆弄着辫子说:“荷花村离我们明德村不太远。你们村在我们村的西北方向,我们村在你们村的东南方向。”
我说:“我们村离你们村有二十多里地。我去开荒点铲地,在你们村旁边经过。如果早认识你,我会好好望一望你们村,因为村里有一位我认识的漂亮姑娘。”
小双“噗呲”一声笑了:“你说话好幽默,真有墨水。”
晚餐在招待所食堂进行,两张大桌子随便坐。我先看小双坐哪儿,她坐哪儿,我会跟过去坐在她旁边。我莫名其妙地身不由己,被她无法抗拒的魔力吸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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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见钟情这个词,这个词是谁发明的?咋这么符合我此时的心情。有段话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书名记不得了,话倒是难以忘怀:爱情是啥?爱情是无法说的,所谓爱情就是当它到来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将落花流水。
团代会在县政府礼堂举行,高书记领着大家提前半个小时进入会场,想不到,会场已经坐了不少人。主席台背景墙上悬挂的偌大团徽熠熠生辉,两侧各斜插着五面红旗。会标写着:共青团桦林县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左侧墙壁上的标语:争当新长征突击手;右侧墙壁上的标语:团结起来,振兴中华。会场广播里播放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曲。
看着团徽、红旗,读着标语,听着青春的旋律,每一名团员代表都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拉歌”开始了,这个乡的与会代表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那个县直单位的与会代表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高书记站起来双手做着指挥的动作,东江镇十六名团员代表使出吃奶的劲儿:“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
大会进入激动人心的表彰环节,我与其他九名受表彰的“新长征突击手”上台领奖。听着主持人富有磁性的颁奖辞,看着台下无数双羡慕的目光,我激动万分,同时也在寻找,寻找属于我的小双……看到了,掌声最先从她那儿响起!
中午就餐,我和小双好像事先有约定似的,挨着坐在一张餐桌前。主食定量,每人两个圈饼。她说:“我吃不了,剩一个谁吃?”
没人接茬,小双把圈饼推给我。哪好意思呀?我客客气气地拒绝。小双执意给我,最后我还是把她的“好意”吃了。散会了,集体留影,她站在最前排的中间位置,鬼使神差,我竟然站在她的身后——紧挨着她。摄影师喊“预备”。她回眸,好像看后墙挂的布景,正好与我对视。我浑身麻酥酥的,有过电的感觉。要返程了,我时远时近围着小双转。突然,我听到她对高书记说:“我在县里有点事儿要办,打算坐下趟车走,就不跟大家一块儿回去了。”
高书记笑着说:“好的,好的。走单帮,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是……要是让好小伙子看上,可别直接跟人家走。”
小双的脸好像让人泼了红墨水,通红通红的,话也说不出半句,只是抿嘴笑。
我难以控制想和小双在一起的心情,也作出坐下趟车回家的决定。这样,我和她就能一路同行了。下趟车是下午四点十分,也许是天意,以前我家附近的江兴小站,从县城方向开来的票车,下午就停一趟,刚刚增停一趟不久。我在县城漫无目的转了转,提前半个多小时赶往火车站,渴望与小双早点相遇。到了火车站,我两只眼睛急不可待,快速、仔细地寻觅,我自信,一定会见到她!
小双拎着一个粉红色布兜优雅地从火车站广场对面走来。我把头扭向别处,装作没看见她,感觉她快要靠近了,我这才回过头,惊喜的样子说:“小双,这么巧,咱俩坐一趟车!”
“咱们坐一趟车回家,有伴了。”小双红着脸说。
我要给小双买票,她坚决不让。她对我说:“我大舅在县城住,特意去看望一下。”
“是吗,太好了。我也去一趟亲戚家,在亲戚家没坐多大一会儿,就赶紧往火车站这儿走。”我谎称去看一个亲戚,暗示与她同行是巧遇。
我和小双一前一后上了票车,车厢里人太多了,我俩只能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相互看着、唠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她问我一些写作、投稿方面的事儿,话里话外,赞扬我有梦想、有追求。
我感受到从没有过的温馨鼓励,心情格外好,小心脏始终在狂跳。通过热情交流,获知小双家的一些情况:她爸残疾,种地的活儿全靠她妈一个人忙活。她是村小学校的幼儿教师,教小孩挺开心的,有转成公办教师的希望,团支部书记是她的兼职……
票车先到江兴小站,我要在这里下车,再过一站,才轮到小双下车。我说:“小双,我到江兴站先不下车,再坐一站送你,之后,我想办法搭乘顺脚车折返回来。”
小双婉拒我的真心相送。我下车的时候,恋恋不舍与她道别;她也不停与我挥手。下车之前,我和她约定好,今后相互通信,保持联系。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快天亮的时候睡一小觉儿,还是梦见了她。打这儿以后,我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想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给她写信,表达我对她的思念。她接到我的信及时回复,从此我们鸿雁传情,互诉衷肠。
那段日子,我走路不嫌远,干活儿不知累,感觉天上的白云仿佛都有灵性,从头上飘过时不忘与我打招呼。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一共给小双写了二十三封信;她给我回复了二十三封。我写的每封信都很用心,字斟句酌,哪怕有一个字自己看着不满意都要把信纸撕掉,认认真真重写。
目的在于,我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尽量完美,避免出现瑕疵,因为,我已经深深爱上她,爱得真挚而且强烈。片片枫叶寄相思,封封信笺沾激情,有时信里的言辞之精彩,逻辑之严谨,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谈人生、话理想、诉友谊、讲真情,那真是既有巍巍青山之阳刚,又有涓涓溪流之阴柔。
小双在信中告诉我,六一儿童节她要带着幼儿班的小朋友去镇里参加运动会。我像着了魔似的,一心把火想见她,急切盼着六一儿童节早日到来。可下盼到了,我放弃去地里除草,乐颠颠骑着自行车赶去镇里。
运动会在镇中学广场举行,好热闹啊!我远远看见小双,她穿一件浅黄色纱料短袖衬衫、蓝裙子,这一身装束非常扎眼。我走到她跟前,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看着她漂亮的脸蛋、隆起的前胸,心中燃起团团烈火,这烈火燃烧得我不能自控。如果不是在广众之下,我会不顾一切扑上去,做一些我梦想已久的事情——拉她的手、亲她、抱她……
忽然,我膨胀像气球一样的胆子,仿佛被一根儿针扎露气!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清零,身体的异常反应也恢复平静。我想,那根儿针可能就是理智。本来两颗年轻的心在经历着欲火燃烧,然而嘴上却唠一些情感之外的话题,之前打腹稿“想你、爱你”的关键词,一时难以说出口。
我说:“下周你来我家呗?我对妈妈说了,我在县里开会遇到一位好姑娘,彼此可谈得来了。我妈一听,就喜欢上你。我妈不会过日子,我也不咋会干农活儿,家里穷点,你别嫌弃就行。我想,我将来会好的。”
小双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看你说的,我就是去你家串个门儿。再说,你多厉害呀,能与你这样优秀的人在一起,开心呢。”
运动会一直开到傍晚,小双跟随所在学校的大队伍回家了。我目送她很久很久,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转身离开。
一看自己破破烂烂的家,自嘲不配迎接我爱的人。那咋整,尽最大努力改变吧!我来了勤快劲儿,开展“重整山河”活动。用白灰粉刷了墙,拿旧报纸糊了棚,还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妈妈美滋滋的,嘴都合不拢。
我知道她乐啥,她乐她的儿子能耐大,轻而易举把一个好姑娘领家来。“李大裤腰”看我瞎折腾,直撇嘴,问:“不过年不过节的,刷墙又糊棚,这是嘚瑟啥?”
“儿子要领一个姑娘来家!”妈妈心里搁不住事儿。
“李大裤腰”说:“这可是大喜事儿。我说这人哪,真说不准,眨眼工夫就出息了。哎呀,上哪说理去。”
我没想到,星期天过去了,小双没有来。又过一个星期,她还是没有来。她答应我的邀请,咋没来?我开始发慌,再也坐不住炕了。那是六月二十七日的早晨,我骑上自行车,心情忐忑地赶往她家,去一探究竟。
一路骑行一路胡思乱想,进村后经过打听找到小双家。她可能透过窗玻璃看到我进院了,迎出来,红着脸说:“屋里有邻居串门儿,说话不方便。”说完,她领我去西下坎,让我看看她家承包田的水稻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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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卖冰棍儿的中年女人。我用积攒的稿费买一掐子冰棍儿,扒去粘在冰棍儿外面的花纸,递给小双。看她美美吃着,我才扒去另一根冰棍的包装,慢慢享用。她走在前,我跟在后,两个人走着、吃着,不知不觉踏上稻田的池埂。在一处干爽的地方,她坐下,挽起裤筒,穿鸭蛋青色凉鞋的双脚伸进水里,不自觉地撩着水。
稻苗碧绿,清水静静(小兔情感挽回老师 微信:ke2004578),我脱掉农田鞋,凑到她身边坐下,也把双脚伸到水里搅着玩。此时,明德村广播喇叭正在播放《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歌曲。我改了改词哼唱起来:
稻田里的水清又清,
你编草帽送郎君。
军爱民来民拥军,
军民团结是一家人。
……
小双一撇嘴:“你的五音不全,歌词改得倒是不错。”
我美滋滋地说:“表达心情,表达心情。你知道吗,咱俩吃的冰棍儿是我用稿费买的,味道不一样吧?”
小双瞅一眼已经吃了半截的冰棍儿,说:“格外甜,就是……”
我问:“就是啥?哪有说半截话的。”
小双右手一指稻田,转移话题说:“你看,它在偷看你。”
我顺着小双手指的方向一看,一只大小兔的头露出水面,一对鼓鼓溜溜的大眼睛正在窥探。我抬脚撩起一片水花,冲着大小兔喊:“你看啥,没看见你爸和你妈谈恋爱?”
小双瞪我一眼,说:“你是蛤蟆,我可不是,我应该是……”
我马上接话:“你应该是天鹅,我是蛤蟆。不对,我是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完,我笑得前仰后合,她也抿嘴笑个不停。
心中的女神就在身边,我开心着、幸福着。小双笑够了,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我看出她为难的样子,说:“有话就说呗,这里就咱俩,也没有外人。”
小双望一眼天空,喃喃地说:“今天,你这么远来看我,我谢谢你。看了你在信中对我的表白,我开始是激动的,可是,经过冷静思考……咳,咱们还是当一般朋友来往吧。”
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我意识到事情不妙,赶忙问:“咋了?出啥事儿了?”
小双好像自语:“我们村有户人家与你们村的一户人家有亲戚,他们常来往,你和你家的情况,亲戚告诉我爸妈了。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姑娘,我不可能违背老人的意愿。”
我赶忙解释:“我承认我干活少,家庭条件差,可我会努力的。将来……将来,我一定会成功。我有梦想,经过努力,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小双绷着脸,很认真地说:“老百姓过日子最不缺的你知道是啥吗?就是梦……梦离我们近,变成现实太遥远了!”
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惊恐地望着老师,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有看我,而是直视远方,说:“我也考虑好久,老人担忧有老人的道理。像咱两家这样的条件……你现实想一想?你想了吗?我细想了,你写稿好是好,当爱好可以,能养家吗?”
“我想好了,我一辈子对你好!”我承诺得很坚决。
小双依然没有正眼看我,说:“这个我相信,关键……我说你别生气啊。关键,你家三个孩子三个姓……还有,你是一个农民,你这个农民连地都种不好!”
我失魂落魄,掐在手的冰棍儿滑落水中,天仿佛涂了一层墨,漆黑一片,顿觉两耳轰响,风从天边起。刚才田头几株静静低垂的柳树,转眼好像变成几条阴影,摇曳晃动。大热的天,我竟然打个冷战……记不清咋与小双道的别,也不知道咋推着自行车回的家,只记得二十多里路是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
经历失恋的打击,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去找好友刘贵金,说了自己因为失恋难过的心情。刘贵金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真的。你应该以此为动力,努力写作改变命运,让甩你的那个姑娘后悔!真的。”
毕竟让初恋的姑娘踹了,这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小双拒绝我是可以理解的。确实,我没把地种好,家庭名声又那么糟糕,虽然会写点稿,可是不能养家呀?哪个姑娘能往这样的火坑里跳?刘贵金说得对,坚持梦想,一旦成功就会“春暖花开”,那样蜂蝶自来。
后来,小双嫁给村支书的儿子。我因为在报刊发稿多,被破格调到县广播电视局工作,成为一名专业记者。下乡采访的时候,我特意看小双一次。我们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彼此问候,坦诚交流。
她说:“走过的路无法再回头,青春故事里没有谁是谁非,只留下一生的回味和绵绵不绝的忧伤!”
我说:“我们彼此安好就足够了。”